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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平洋恩利大家 介子平 《大家文学微刊》2018年第156期-大家文学微刊

大家 介子平 《大家文学微刊》2018年第156期-大家文学微刊
大家 介子平

介子平:1964年生人,当代作家。出版有《青灯》《烟霏云敛》《少年文章》《消失的民艺》《褪色的记忆》《雕刻王家大院》《大韵书法》《风华丹青》《民国文事》《民国情事》《民国旧事》《苦酒微甘》《此间少年》《田园将芜》《画说山西古代壁画》《我是编辑》《晋九》等文集。
介子平 杂文随笔
自杀不易
电影是门综合艺术,写作也是。披沙沥金,刮垢磨光,风钞雪篡,取精用宏,割鸡不惜牛刀,搏兔亦用狮力,诗成鞍马上,不觉在天涯。词汇修辞、语法结构之外,重要的是所要表达的思想。无论何种语言,何种形式,好文章之表达,皆在精神层面。作文不易,千古一贯,《颜氏家训·文章》云:“文章之体,标举兴会,发引性灵,使人矜伐,故忽于持操,果于进取。今世文士,此患弥切。一事惬当,一句清巧,神厉九霄,志凌千载,自吟自赏,不觉更有旁人,加以砂砾所伤,惨乎矛戟;讽刺之祸,速乎风尘。”
《顾随诗词讲记》云:“一个词人即使没有伟大思想,也要有点真实感情,最不济也要有点锐敏感觉。”说的是词家,但凡写作,情形大致皆然。行至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,未必有一得,灵感可不是曹操,说来就来。龚炜《巢林笔谈》载:“陈后山每游览得句,急归卧一榻,以被蒙首,谓之吟榻。家人知之,为之逐猫犬,匿婴孩,俟其诗就乃复常。此盖因‘语不惊人死不休’句,故为是极苦事耳。愚以诗贵天趣,终当视流水行云。”
年龄消磨着时光,对于有机体而言,时光便是生命。生命行至抛物下线时,开始力不从心,爱能莫助。残暑斜阳,落花流水,境界虽美,多存尴尬,常元璐《闲居》自嘲:“老去观书每易忘,一编才了已茫茫。迩来又受陈抟诀,开卷三行入睡乡。”庄子则无奈道:“寿者多辱,久忧不死,何苦也。”有人将灵感的迸发,寄托于酒精,李白善饮,“李白一斗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”,不善饮而喜人善饮,苏东坡深得酒仙三昧。醉眼模糊,天地一空,酒精在延长文命的当间,也损耗着生命。寄托于放诞风流者,也有之,白衣卿相柳三变,倚红偎翠,浅斟低唱,晚唐诗宗杜牧马世豪,十年一觉扬州梦,留得青楼薄幸名。缺少了灵感,对作家而言,无异于死亡了创作的生命,于是不愿苟且者,选择了极端的自杀,陆盈盈如芥川龙之介、川端康成、三岛由纪夫、茨威格、法捷耶夫、叶赛宁、杰克·伦敦之属。王小波说:“人的一切痛苦,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。”拜伦虽未自杀,但其临终前对医生所言,佐证了王小波判断的正确:“我对生活早就烦透了,我来希腊,就是为了结束我所厌倦的生活,你们对我的挽救是徒劳的,请走开!”大作家自杀者多,大画家则没有,虽然米开朗基罗说过“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现时,也即死亡”的话。画家一辈子可专绘一物,作家却不能重复自己,然人的感情无非喜怒哀乐、爱恨情仇,举意举口,即属后言,可议可思,直为尘迹,不是重复别人,就在重复自己。
风云变色,炎凉异态,人生随处遭受逆境,好死不如赖活,市井俗情也。人生如棋,我愿为卒,行动虽慢,可曾见我后退一步,德川家康也说:“人之一生,如负重远行,不可急于求成。”但自杀者不这么认为,怕老不怕死,一日便须要有一日的意义。我不自亡,人孰能亡我者,曾有小和尚救了轻生者,那人却说:“不必费力气救我,我决心不再活了。”方丈道:“我制止不了你。可你的债还了吗?”那人说:“我家境贫寒,但并不借债。”方丈道:“你的生命借自父母,欠下父母的债;你吃穿借自天地山川,欠天地的债;你知识借自先生,欠先生的债。你偿还了吗?”那人说:“如何才能偿还?”方丈道:“两字足够:珍惜。”这是另一种哲学,可否说服自杀者?自杀需要怎样的勇气,这也是此等行为令人肃然起敬的原因之一。老子道“死而不亡者寿”,王弼则注曰:“亡者忘也,其道犹存。”嘎然而止的结束,化遗憾为完美,集悲伤为凄美,竟能使生命得以永恒。加缪《西西弗的神话》云:“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,那就是自杀。”的确如此。
陈布雷曾以“迷津唤不醒,请作布雷鸣”的如椽之笔,扫千军如卷席,中年后步入政坛,成为蒋介石“文胆”,1948年11月13日,心力交瘁他服安眠药自杀。1949年2月11日,曾嘲笑陈布雷自杀行为的戴季陶,在广州面对窗外连日大作的风雨,大生悲恸凄惨之感,也吞食了大量安眠药,匆匆结束了生命。通过自杀的极端手段,维护声誉,证明忠诚,二人皆勇者乎?宋美龄曾言:“上帝让我活着,我不敢轻易去死,上帝让我去死,我决不苟且地活着。”这大概就是“上帝让我去死”的缘故吧。
叔本华说:“生命是一团欲望,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,满足则无聊,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。”山至高处人为峰,登山者之无聊,海到尽头天是岸,远游者之失望。圣不自圣所以为圣,凡不自凡所以为凡,圣自凡来,而凡不知圣,圣欲返凡,已不能自拔矣。
给死找个原因
生与死,皆哲学大题。每次参加完葬礼,便会有一段时间的哲学思考。秋风秋雨愁煞人,秋收也收人。周作人老友马隅卿去世,遂作《隅卿纪念》追念之:“中年以后丧朋友是很可悲的事,有如古书,少一部就少一部。”人作书之喻,确也恰当,奈保尔在他的一部书中也言:“在这里(非洲),一个老人过世,我们就说一座图书馆烧毁了。”
旅行难的是出发,人生难的是抵达。《无量寿经》云:“人在世间,爱欲之中,独生独死,独去独来。当行至趣,苦乐之地,身自当之,无有代者。”临终之时,是苦是乐,是善是恶,都要由自己承担,没有人可替代之,此即自因自果、自作自受的因果报。
面对死亡坦然者,必有大智慧。苏格拉底接过毒药的杯子,践约自己辩护词中的结束语:“是该走的时候了,我要去死,你们继续活着。但谁的处境更好,除了神,没有人知道。”苏格拉底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唾骂迫使其服毒的典狱长,而是以博爱对待施害者。2008年,张充和被发现罹患癌症后淡然道:“没有关系了,一个人要死总是要有个原因的。”史铁生在《我与地坛》中意味深长地说:“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,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。”
人在草木中,生死旦夕间,这样的话平日里有谁记取,每至大难大悲后,方知古人不我诓。香港知名媒体人梁继璋送给儿子的备忘录云:“人生福祸无常,谁也不知可以活多久,有些事情还是早一点说好。”备忘录里记载者,皆经过惨痛失败得出的体验。
莎士比亚曾说:“死是——竟日奔忙后的睡眠。”然了无惧色之激越,李白的“生者为过客,死者为归人”最为高,视死如归之豪情,苏轼的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”更为盛。举世畏途,一生几顺,归人也好,行人也罢,局量哪能不宽大,命运如此,寓清暂且于污浊,出泥不染。但谈及死亡,常人难免笼罩一层伤感。北岛《蓝房子》云:“诗人之死,并没有为这大地增加或者减少什么,虽然他的墓碑有碍观瞻,虽然他的书构成污染,虽然他的精神沙砾暗中影响着那庞大机器的运转。”岂止是诗人,所有人的死,对于生者而言,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代替的。总以为自己是个螺丝钉,因松动或损坏,会使整部机器停运,其实你只是一块铺路石,石子大小,卑微得可以忽略不计。
死就死了,无所谓原因不原因。死者也不必有被怀念的期待,鲁迅在《南京民谣》中描述政客装模作样拜谒中山陵一事:“大家去谒灵,强盗装正经。静默十分钟,各自想拳经。”为此他在遗嘱中便说:“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;忘掉我,管自己的生活——倘不,那就真是胡涂虫。”徐志摩诗意地说:“你记得也好,最好你忘掉。”也的确如此,陶渊明曰: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”明智者足以役使鬼神也。
被冷落
据《白石老人自述》云:“有一次,我到一个大官家去应酬,满座都是阔人,他们看我衣服穿得平常,又无熟友周旋,谁都不来理睬。我窘了半天,自悔不该贸然而来,讨此没趣。想不到兰芳来了,对我很恭敬地寒暄了一阵,座客大为惊讶,才有人来和我敷衍,我的面子,总算圆了回来。事后,我很经意地画了一幅《雪中送炭图》送给兰芳,题了一诗,有句说:‘而今沦落长安市,幸有梅郎识姓名。’势利场中的炎凉世态,是既可笑又可恨的。”全诗为:“曾见先朝享太平,布衣蔬食动公卿。而今沦落长安市,幸有梅郎识姓名。”梅兰芳收到画和诗后,也很感慨,以为学生敬师乃天经地义,却蒙齐白石如此感激,心中不安,也给齐白石回了一诗:“师传画艺情谊深,学生怎能忘师恩。世态炎凉虽如此,吾敬我师是本分。”
齐白石起初遭到排斥,大致因为北京画坛普遍认为其诗书画印过于粗野,不明来历,而其不善交际、寡言语、怕惹事、厌是非的性格,也使之备受冷落,其印语“一切画会无能加入”“人骂我我也骂人”,即此写照。《白石老人自述》中两次提及徐悲鸿,一次是在回忆1920年经历时说:“经易蔚儒介绍,我和林琴南交成了朋友末日农场。同时我又认识了徐悲鸿、贺履之、朱悟园等人。”一次则是:“我向来反对宗派拘束,曾云:‘逢人耻听说荆关,宗派夸能却汗颜。’也反对死临死摹,又曾说过:‘山外楼台云外峰,匠家千古此雷同’,‘一笑前朝诸巨手,平铺细抹死工夫’。因之,我就常说:‘胸中山气奇天下姚德芬,删去临摹手一双。’赞同我这见解的人,陈师曾是头一个,其余就算瑞光和尚和徐悲鸿了。”针对齐白石山水突出的独创性和被认为粗野、无来历的指责,徐悲鸿在《齐白石画册》序中,为之定论:“正者能知变,变者系正之变。”齐白石在赠徐悲鸿的一幅山水画上感恩道:“少年为写山水照,自娱岂欲世人称。我法何辞万口骂,江南倾胆独徐君。谓我心手出怪异,鬼神使之非人能。最怜一口反万众,使我衰颜满汗淋。”
贾植芳一生进过四次监狱,第一次是1935年在北平参加“一二·九”运动后入狱,第二次是1945年在徐州入日伪监狱,第三次是1947年被关押在上海中统局本部,第四次是1955年因“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”罪名被判处12年有期徒刑。后来,他将自己的经历集成《狱里狱外》一书。第四次入狱,贾植芳一次翻阅读毛泽东的《论持久战》,被监督人员发现,他们说,“反革命分子贾植芳,你胆敢看我们伟大领袖的《论持久战》,真是贼心不死,想与党和人民打持久战,进行长期的对抗。”贾植芳又一次受到严厉批斗。1978年,贾植芳解除监督后,进京参加某人追悼会,满室官员,无人理睬,这时一旁有人自沙发站起来自我介绍道:“兄弟是廖沫沙。”一个“胡风集团”骨干,一个“三家村”分子,同病相怜无限盗墓,同忧相救也。盖廖沫沙也碰到了相似的境遇。
齐白石初到北京,生涯寂寞,画事艰难,除陈师曾、胡佩衡少数友人外,其粗简风格,不大受欢迎。自日本画展成功,名声日隆,乃至谁人不知地步,为此门限为穿,虽祯数十金,仍供不应求,积压索书画之纸绢盈案,而上门拜师者,更是不计其数。贾植芳虽出大狱,却是有“前科”之人,众人避之不及,他却要趋前凑趣,况且官员的圈子里,本不把文人放在眼里,十有九人堪白眼,百无一用是书生。后来贾植芳成了热点老人,报刊以得到其只言片语为荣,而当年冷落过他的官员们,在一朝解绶,“官如春梦短,客比乱山多”之后,无人道其姓名耳。
话又说回来,有人根本不在乎社交场合的被冷落一旁,不期待“与君初相识,犹如故人归”的出现,作一个旁观者、聆听者,远性风疏,逸情云上,不亦快哉。齐白石自湘避乱居京,上无覆,下无基,“独学而无友,则孤陋而寡闻”,渴望得到圈子的认同,贾植芳与世隔绝多年后,欲重新融入社会,所以很在乎冷遇与热捧,虽走出了有型之墙,想不到各处皆无形之壁。两个人,一个操浓重的湖南音,且着装落伍,一个操难懂的晋南腔,且由于长期被羁,几近失语,其有意交往,却不善交往,而内心又极为自尊,这般场合难免生出许多的尴尬来。几米说:“不要太在乎一些人,越在乎,越卑微。这个世界就是这样:往往在最在乎的事物面前,我们最没有价值。”达人撒手悬崖,俗子沉身苦海,大部分的痛苦,都是不肯离场的结果,心小了,事便大了,心大了,事便小了,尔无烦恼,谁能予之?
谁人不是时光的过客
朝水去流,迎来送往,暮日西坠,送往迎来,来了便要走,走了未必来,客人如此,主家亦然。
不信多情,长恨离亭,送往难免伤感,梁实秋说:“我不愿送人,亦不愿人送我。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,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,凡是开刀的场合照例是应该先用麻醉剂,使病人在迷蒙中度过那场痛苦,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。一个朋友说,‘你走,我不送你;你来,无论多大风多大雨,我要去接你’。我最赏识那种心情。”河水走了,桥还在,日子走了,我还在,“你去,我不送你;你来,无论多大风多大雨,我要去接你。”说这句话的是林语堂。
出站口有楼梯,还有扶梯,登楼梯的人看乘扶梯的人,缓缓超过自己,乘扶梯的人看登楼梯上的人,慢慢落在后头,无论超过,抑或落下,所有人终不脱一个指向,一处目标。这是一道有关生命的隐喻。而人生的那个指向目标,则是不系之舟的死亡。人当自卜,不必问卜赵宗绩,常人谙练世味,讳言死亡,鲁迅《立论》里说:“‘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’。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。”然生死老病四字关,谁能透过?进站的进站,出站的出站,生的生,死的死,进进出出,生生死死。
夏日之夜,有如苦竹,竹细节密,顷刻之间,随即天明,人生在世一蜉蝣,转眼乌头换白头,三毛中年生悔,祭奠青春:“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,待明白过来时,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。”边城柳色才垂绿,小院石榴已放红,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,晚年张爱玲,孑然一身,萧然四壁,半窗一几,远兴闲思,孤独中偶有话出,无不深入骨髓,令人叹绝:“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,爬满了蚤子。”这也是一道隐喻。
你经过的每一天,或许你早已忘却,但神明一定替你记得,法国著名牧师纳德兰塞姆聆听过万余人的临终忏悔,其曰:“假如时光可以倒流,世界上将有一半的人可以成为伟人;如果每个人都把反思提前十年,便有一半的人可能让自己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人。”温不增华,寒不改叶,无名有品,无位有尊,时光之品尊,若虚怀于水上,就在于谁也无从更改之。
时光箭急,白发皓然,白乐天吟道:“良时光景长虚掷,壮岁风情已暗销。”月上梅梢,远山岑寂,苏子瞻吟道:“此生此夜不长好,明月明年何处看。”云生满谷,月照长空,逝者如斯,不舍昼夜,微言绝于人亡,谁人不是时光的过客?逝去的时光,或许本就未曾属于过你太平洋恩利。
面具
脸色掩映着内心,而面具则是脸部的伪装。通常情况下,人们见到的面孔,与其内心所想相距甚远,甚至截然相反。面具随角色,戏剧中红脸的关公,白脸的曹操,黑脸的包公,蓝脸的窦尔墩,脸谱化是程式化的一环。现实中丁凯乐妈妈,面具也随角色。表面坚强的人,暗地里也堕过泪,表面豁达的人,私下里也发牢骚。古龙讲过:“江湖上,名字可以起错,但绰号决不能起错。”绰号是角色的谑谈,亦角色也。
上层所戴面具,多于下层,辜鸿铭说:“中国的群氓底层比其文人知识分子阶层要诚实正直善良,本质更纯良少受污浊。”上层则不然,随园主人有“人无风趣官必贵”句,古来官人便有一副冷漠的故作神情十岁大钦差,绷着个脸,皱着个眉,以别于百姓,所谓官架子也。苏联国家安全部门头子亚戈达,于1938年被斯大林下令枪决,临死前说:“掌握着一切权力的人都像在舞台上一样在做戏,他们戴着假面具,干着隐秘的勾当,到处都在演戏!为人民服务是演戏!这种恬不知耻的或者血淋淋的表演,在过去是拿老百姓寻开心!而今天这就是我们的生活。”在此机制下,每个人多少具备了在谎言中生存、在面具下表演的能力。作为表象世界的一侧面,面具欺骗着良心,欺骗着公众,也欺骗着历史本身。
凡习惯,皆有自我强迫的成分。鲁迅说:“面具戴太久,就会长到脸上,再想揭下来,除非伤筋动骨扒皮。”徐梦莘《三朝北盟会编》载:“(岳)飞初对吏,立身不正而撒手,旁有卒执杖子,击杖子作声而叱曰:叉手正立。飞竦然声喏而叉手矣,既而曰:吾尝统十万军,今日乃知其狱吏之贵也。”岳飞乃统军十万的大将军,被害入狱,架子不倒,狱吏可不管那一套,杀威棒挥舞,进了这道门,面具便须摘下,角色便须转换。据罗点点《点点记忆》载:“(陆定一)的夫人严慰冰1966年4月28日上午在风景如画的中南海增福堂被诱捕到一个秘密拘留所,几个人一拥而上,七手八脚,几下子就把严慰冰从头到脚。剥得几乎暴露无遗了,仅剩下三角裤衩、汗背心。……那个汉子又喝道:‘你还摆什么臭架子?现在就要打掉你的臭架子!’失去了权力,就失去了一切,包括‘臭架子’。”
林彪的罪行之一,便是“阳奉阴违,口是心非”。公开场合,其拥护毛的一切决策,“大事不干扰,小事不麻烦”,“毛主席划圈我划圈”,其《毛主席语录》再版前言云:“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。毛泽东同志天才地、创造性地、全面地继承、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,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提高到一个崭新的阶段。”背地里则不然,据高华《“林彪事件”的再考察》云:“在中共所有领导人中,林彪私下对毛的批评是最尖锐的,而且直指毛的个人品质。林彪批评毛‘搞权术’,‘言行相反(言论前后相左,如内矛)’(指毛《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》一文讲话稿和发表稿的区别),‘别人搞好的东西压住,事后归己’。他先为你捏造一个‘你的’意见,然后他来驳你的意见。并无,而捏造——老东的惯用手法,今后当注意他这一着。‘他自我崇拜,自我迷信,崇拜自己,功为己,过为人’。他对叶群说:‘为省脑力勿读一号(一号指毛)和斯(大林)’,还批评毛搞的大跃进是‘凭幻想胡来’,称毛是‘拗相公’,‘不关心国民生计’,只关心自己的‘名、位、权利’,林彪并且指责毛对赫鲁晓夫‘骂绝了(穿睡衣臭骂)’,‘对(王)明斗绝了’,但是所有这些言论只限于在家里和老婆表达。”提笔四顾,四个伟大,开口一言,言不由衷,但在家中在老婆面前,林彪是摘下面具的本色模样。
席慕容说:“在一回首间,才忽然发现,原来,我一生的种种努力,不过只为了周遭的人对我满意而已。为了博得他人的称许与微笑,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。走到途中才忽然发现,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,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。”模式决定着扮演的角色,波伏娃《第二性》甚至认为,是男人让女人沦为他者:“女人不是天生的,而是后天形成的。”面具也桎梏,博取他人称许与微笑的同时,最终束缚的是己之心灵。
幸福折磨人
叔本华晚年谈幸福:“在一切幸福中,人的健康实甚过任何其他幸福,我们可以说一个身体健康的乞丐要比疾病缠身的国王幸福得多。”此时,其气血已衰,体力日下。四季往复,天不违时,谁都有过青春,同样也会有迟暮。蒋介石心目中的第一幸福事是“夫妻和睦”。其先后有过四次婚姻,与宋美龄结合后,志得意满,天涯驻足,家庭生活方安定下来。风霜之句,皆自阴阳调和时出,彻悟之间,已然风流放诞抛弃。林语堂说幸福:“一是睡在自家的床上,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,三是听爱人给你说情话,四是跟孩子做游戏。”天伦之乐,儿女情长,看似平常,实则不易。战乱时,人民最常念叨者“天下太平”,而林语堂所处的时代,正是蜩螗沸羹、丝纷棋布之际,动荡有年,太平无期。故曰缺什么,什么就是幸福的目标。落魄书生的幸福,定是金榜题名,守田农户的幸福,定是满仓满缸。
女性的幸福,大约都有青春一项。张爱玲说:“你年轻么?不要紧,过两年就老了。”三毛说:“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,待明白过来时,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。”人间花草太匆匆,朱颜去复去,春未残时花已空,白发新更新,说这些话时,他们已不再年轻。
心灵的动机,如此强烈,自言自语地于内心喋喋不休,酝酿的梦呓,酒池糟丘发酵,由水而酒,再有内涵的容器,也无法尽纳其中,一开口,便醇到了过耳难忘。然玄想终不为结果,成了永远的幸福遥念,玄想从未远离现实,只是擦肩而过,失之交臂,目送风起时,落下一地的不忍之心。
门前苍松,不慕春风,不识衰荣,终岁青葱,苍松的幸福,不在春风里。不乱于心,不困于情,不畏将来,不念过往,智者的幸福,只在内心中体光老和尚仙锻。“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”,无所谓有,无所谓无,不争者没有具象的幸福,淡然间无所不幸福。人命,由天不由己,幸福,由心不由境。
心为形役,尘世马牛,身被名牵,樊笼鸡骛,何言幸福。名利场中,难容伶俐,生死路上,正要糊涂,糊涂即幸福。花棚石磴,小坐微醺,岚气夺山川,色结烟霞;草色花香,桃开梅谢,杨柳驻亭前,送尽游人。山不会靠近你,你只能走过去,可期不可期?然幸福是座永远过不去的远山,无形非象,无象非形,看似有形,何曾有质,可望不可即矣!非人磨墨墨磨人,幸福折磨人,人也折磨幸福。
虚荣心
1912年,农林总长宋教仁为调和南北事,拜见袁世凯。袁见其西服敝垢,问曰:“君着此服已几年?”对曰:“留学日本时买的,已穿十年了。”袁感叹良久,赠以银摺扣:“钱不多,可为君置新衣。”宋婉辞不受:“贫者士之常,今骤然富贵,哪能忘其本?衣服虽褴褛,但尚可蔽体,没必要太华丽。”以宋教仁的孤注使命感,其早已不在乎华服带来的虚荣。《阿甘正传》里有句台词:“一个人真正需要财富的就那么一点点,其余的都是用来炫耀的。”若没有了炫耀,宋教仁真的无需银摺扣。
黄兴做了一辈子副手久润润滑油,他说:“名不必自我成,功不必自我立,其次亦功成而不居。”驱除鞑虏,恢复中华,是一代人的愿望,为此前仆后继,在所不辞,哪里在意副手还是主帅。无欺我自安,九天凉月净初心,白云森天外,人到无求品自高。推己利人,不自封殖,金庸所言“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”,用在天性旷达、不作疑吝的黄兴身上,十分的贴切。
柏格森说:“虚荣心很难说是一种罪行,然而一切恶行都围绕虚荣而生,都不过是满足虚荣心的手段。”多数人一辈子只做三件事,自欺、欺人、被人欺,而虚荣心属自欺。多数时候,虚荣心源自内心,是心灵的动机,萧伯纳说人生的苦闷有二:“一是欲望没有被满足,二是它得到了满足。”人之所以痛苦,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。有些时候,则源自外界。据周恩来重庆时期秘书童小鹏《风雨四十年》一书的回忆:“1939年冬的一天,我从重庆红岩八路军办事处搭公共汽车进城,一上车就看到在车尾角角里坐着张国焘,我心里暗自好笑。想起长征过草地时‘张主席’从不走路,还是一人两匹好马换着骑,两匹大骡子给他驮衣服、被褥和食品……而现在居然和我这个小干部一样搭破烂的公共汽车了。”此一时,彼一时,当事人张主席已无意,旁观者童小鹏在意个甚?沈从文被贬历史博物馆作讲解员,汪曾祺曾亲见他非常热情兴奋地向普通观众讲解。“一个大学教授当讲解员,沈先生自己不觉有什么‘丢份’,只是熟人看见他在讲解,心里总不免凄然。”沈从文学立道通,自然贞素,是个认真的有些天真的人,他的不在意,不染心,本性使然,反使作为学生的汪曾祺等纠缠不已。席慕容在《独白》中道:“在一回首间,才忽然发现,原来,我一生的种种努力,不过只为了周遭的人对我满意而已。为了博得他人的称许与微笑,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。走到途中才忽然发现,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,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。”你若不给自己烦恼,别人不可能给你麻烦。
虚荣心还会从自我心理,蔓延为集体意识。光绪二十三年(1897),宋恕对朋友说:“中国事事不如古,宜也,治化不日进则日退,故无怪我国之好古。”胡适在《介绍我自己的思想》中说:“我们必须承认我们自己百事不如人,不但物质机械不如人,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,并且道德不如人,知识不如人,文学不如人,音乐不如人,艺术不如人,身体不如人。” 不仅不如古,还不如洋。鲁迅在《外国也有》一文中说:“凡中国所有的,外国也都有。外国人说中国多臭虫,但西洋也有臭虫……假使世界上只有一家有臭虫,而遭别人指摘的时候,实在也不太舒服的……最好还是希望别家也有臭虫,而竟发现了就更好。”龙应台说:“谁在乎‘大国崛起’?至少我不在乎。我在乎的是你怎么对待弱势与少数,怎么包容异议份子。如果说,所谓的大国崛起,它的人民引以自豪的,是军事的耀武扬威,经济的财大气粗,政治势力的唯我独尊,那我宁可它不崛起,因为这种性质的崛起,很可能最终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类社会带来灾难和危险。”应该在乎什么?普列汉诺夫有遗言:“国家的伟大并不在于它的领土甚至它的历史,而是民主传统和公民的生活水平。只要公民还在受穷,只要没有民主,国家就难保不发生动荡,直至崩溃。”类似的话,不断有人重复。张竞生也说:“一国的强盛,不在人口繁多,而在于人人都是有人的资格。”
国有虚荣病,地方上也有虚荣症。鲁迅在《再论雷峰塔的倒掉》一文中又说:“我们中国的许多人,……大抵患有一种‘十景病’,至少是‘八景病’,沉重起来的时候大概在清朝。凡看一部县志,这一县往往有十景或八景。”“十景病”“八景病”,为旧症,大广场、宽马路五大工程、十大建筑等等,乃新症。
林散之的“浮名乃虚花浪蕊,毫无用处”,说来容易,然能径其道、自明自净者,独为其难。张爱玲说:“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,没有谁可以将日子过得行云流水。但我始终相信,走过平湖烟雨,岁月山河,那些历尽劫数、尝遍百味的人,会更加生动而干净。时间永远是旁观者,所有的过程和结果,都需要我们自己承担。”达人撒手悬崖,俗子沉身苦海,欲虚荣的成分可谓多矣。
单就个人而言,学生时比分数的多少,俞敏洪说得好:“在大学里的学习,不能再以成绩为骄傲,应该骄傲的是你在大学学会思想上的成熟、个人独立人格的发展、独立的思考能力或者推动社会前进的责任感,这些东西比你的成绩重要很多。在大学,要把自己从一个吃奶的孩子变成一个独立的顶天立地的人。”比文凭的高低,钱钟书为此玩笑道:“一张文凭,仿佛有亚当、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,可以遮羞包丑;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、寡陋、愚笨都掩盖起来。”工作后比单位的好坏,比工资的多寡;退休后比子女的长短,比身体的优劣。心声者,终日营营,暗自较劲,言语者,六根不倦,饶舌无休。
生者不过百,太匆匆,寂对河山,沽取对君酌,何不金樽饮?欢乐苦短,镜里朱颜改,何不放歌行?西哲卢梭静坐常思己过,其《忏悔录》云:“把一个人真实的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,这个人就是我。”鲁迅也说:“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,然而更多的是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。我从别国窃得火来,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。”而惟有将虚荣心剔除后,方可有此境地,脱离虚荣,即在净土。
朋友如粪土
没有永远的朋友,此话绝对,却在理。金岳霖十几岁时,按照逻辑推理俗语“金钱如粪土,朋友值千金”,发现若将两句话作为前提,得出的逻辑结论应是“朋友如粪土”。
“不要走在我前面,因为我可能不会跟随;不要走在我后面,因为我可能不会引路;请走在我身边,做我的朋友”,阿尔贝·加缪说。朋友乃人际一纽带,概念十分宽泛,口头的朋友,与点头的朋友,不是一回事,与心头的朋友,更不是一回事。人生贵相知,何用金与钱?以金相交,金耗则忘;以利相交,利尽则散;以势相交,势去则倾;以权相交,权失则弃;以酒相交,酒醒则离。小人之交甘若醴,此类执交,群居终日,言不乃义,味甘浮杂,趋炎附势,皆势力之交,利益醴友。欧阳修云:“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,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。”以文会友,以友辅仁,此即孔子诠释的君子交友之目的。
一生会有许多圈子,同学圈子、同事圈子、同乡圈子之外,尚有同好圈子、同道圈子等等,有些圈子无法选择,有些圈子则然,可选择的圈子多历久不竭。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,身处此圈,无论背景,不问出处,人生交契无老少,论交何必先同调,只论道,少功利,道不同不相为谋,一走了之即是。伯牙善琴,子期善听,一贵一贱,交情乃见,其交情实不在贵贱,在同好同道;钟子期死,伯牙绝弦,一死一生,交情乃见,其交情也不在生死,在无知音者也。独学而无友,则孤陋而寡闻,但学成确无友,吴冠中说:“我这一辈子啊,很孤独。我有亲人,但一步步往前走时,亲人渐渐不理解,你走得越远,中间距离就越远。亲情,我并不很看重。至于朋友,只能某一段同路而已,过了这一段,各走各的路。一辈子的同道,几乎没有。这时代有太多的虚假,与我们那个时代比,垃圾更多,人心更虚伪,所以更难求知音。”虽有兄弟,不如友生,友生一时,同道难觅,有人说你变了,只因你不再按先前的方式生活。古龙笔下的大侠西门吹雪,心中无垢,剑法超绝,一剑西来,天外飞狐,取人性命电光火石之间,其长身直立,白衣如雪,面容酷峻,不苟言笑,生性冷僻,几无朋友。吴冠中是画界的西门吹雪。张充和有联曰:“十分冷淡存知己,一曲微茫度此生污秽摇篮。”相逢一笑,相送一杯,既不回头,何必不忘。抗战期间在重庆,南怀瑾某夜行路,遇九十多岁的虚云大师在前孤身一人,遂趋前道:“师父,太黑了,危险,我来扶你。”大师微笑,脱臂而出:“前路暗淡,你我各走各的,不必相扶。”契阔死生君莫问,行云流水一孤僧,人生路上,皆为孤行,黄泉路上杨小年升官记,倒论先后。
这与读书、修行同理。竹树临流,小窗掩映,独学自成,不求人知。朱自清说:“但热闹是他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。”书读得越多,修行层次越高,内心便越强大,处境便越孤独,由自以为是到自以为非的过程,即由自我肯定到自我否定的转变。其结果,与家人格格不入,与领导方枘圆凿,与朋友也龃龉难合,事无不可对人言,可与人言无二三,所谓万金易得、知心难求也,所谓相识天下、知心几人也。英国诗人丁尼生有诗云:“我讨厌广场和街道,然而还是在那里跟熟人碰面。”与人照面,匪夷所思,其言其意,去我万里,纵使附声随和,不过表象耳。
弗朗西丝?梅斯《托斯卡纳艳阳下》云:“为了自己想过的生活,勇于放弃一些东西。这个世界没有公正之处,你也永远得不到两全之计。若要自由,就得牺牲安全。若要闲散,就不能获得别人评价中的成就。若要愉悦,就无需计较身边人给予的态度。若要前行,就得离开你现在停留的地方。”丈夫志四海,万里犹比邻,每一前行,必然要移位于风景,以及风景里的人。然而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,必然会打开另一扇窗,德不孤,必有邻,你站在桥上看风景,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。布衣之交固然不可忘,但少年闰土,已非青年鲁迅的朋友,暮年时,林语堂、许寿裳、曹聚仁、台静农也已疏如素人。六世达赖喇嘛仓嘉央措说:“最好不相见,如此便可不相恋。最好不相知,如此便可不相思。最好不相伴,如此便可不相欠。最好不相惜,如此便可不相忆。最好不相爱,如此便可不相弃。最好不相对,如此便可不相会。但曾相见便相知,相见何如不见时。安得与君相诀绝,免教生死作相思。”林微因的表述直截了当,她说:“很多人不需要再见,因为只是路过而已。遗忘就是我们给彼此最好的纪念。”与陈涉佣耕垄上的朋友们说出的“苟富贵,勿相忘”,真是天真,过去以兄弟相称,今日乃君臣相见,打江山靠大伙,江山打下怎就成了你自个的了,哪有不心存芥蒂的。鲁迅曾言:“我们乡下有个阔佬,许多人都想攀附他,甚至以和他谈过话为荣。一天,一个要饭的奔走告人,说是阔佬和他讲了话了,许多人围住他,追问究竟。他说:‘我站在门口,阔佬出来啦,他对我说:滚出去!’”人一阔脸就变,一为官吏,旧日朋友大都绝交,弗洛伊德说:“一个幸福的人绝不会幻想,幻想来自于未满足的愿望。”秦行苛法,动辄得咎,黑幕帐下,几人如意?“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”,此话待究,前半句尚可,后半句欺世。还是徐志摩的话易于接受,“走着走着,就散了,回忆都淡了”。有的朋友,虽说维系了表面的交往,但双方并不轻如,亦舒说:“是这样的,我们太过了解对方,一旦反目为仇,后果堪虞,只得一直做朋友做下去。”或许这也是一种原因。
有人将朋友的不终,与夫妻某一方因地位变化而生变故等同,但后者却历来遭受谴责,还刻划了陈世美与秦香莲式的典型。三生情动,只为伊人,流尽相思泪,放不下早已走远的人与事,放不下早已尘封的是与非,放下放不下,都得放下。
看开了
人情似纸张张薄,世事如棋局局新;易涨易退山溪水,易反易复小人心。此为人事的炎凉。细雨偏三月,无人又一年,五夜清霜收拾尽,许多生意,叶散之时,顿晓欢聚,三春丽日放开来,无限杀机,花谢之间,悟得青春,乃人事以外,世间的沧桑。风华散尽,独留空叹,贾平凹说:“人生的短促和悲苦,大义上我全明白。”时光老了又老,岁月无边飘渺,人生的魂落,是时光短促和岁月悲苦的交织。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,世间几多沧桑,不过性之入魔、心之移情罢了。几米说:“我担心的事情真多,但发现真的值得担心的事并不多。倒是我没担过心的事,却突如其来地让人担心不已。”人生到底该多担心,还是不必担心,真是让人很担心。不乱于心,不困于情,不畏将来,不念过往,担心奈何,不担心又奈何。杏花疏雨,杨柳轻风,岂止好风景,村落浮烟,沙汀印月,更是好心情;空不碍物,物不碍空,岂止好界域,无心于事,无事于心,更是好梦乡。
“千峰顶上一间屋,老僧半间云半间;昨夜云随风雨去,到头不似老僧闲”,此乃志芝禅师的释然无为;“人人避暑走如狂,独有禅师不出房;非是禅房无热到,为人心静身即凉”,此乃白居易的恬然自如;“花底填词,香边制曲,醉后作草,狂来放歌”,此乃朱锡绶的坦然面对;“生如夏花之绚烂猿柿日世里,死如秋叶之静美”,此乃泰戈尔的淡然守候。
状元宰相吕蒙正曾于朝会遭人中伤,有好事者欲打抱不平,寻问中伤者姓名,吕制止曰:“知其姓名,则终身不能复忘,固不如无知也。不问之何损。”果然是将军额上能跑马,宰相肚里能撑船。心里放不过自己,是没有智慧,心里放不过别人,是没有慈悲,丰子恺说:“心小了,所有的小事就大了;心大了,所有的大事都小了;看淡世事沧桑,内心安然无恙。”虽有说教成分,却也诠释了吕言的大要。
何以心大?落木千山天远大,澄江一道水分明。金缨《格言联璧》云:“人之心胸,多欲则窄,寡欲则宽。人之心境,多欲则忙,寡欲则闲。人之心术,多欲则险,寡欲则平。人之心事,多欲则忧,寡欲则乐。人之心气奥嘉·方达,多欲则馁,寡欲则刚。”曾国藩说:“胸中只摆脱一恋字,便十分爽净,十分自在;人生最苦处,只是此心;沾泥带水,明是知得,不能割断耳。”此“恋”,即彼“欲”。人曰“无欲则刚”,无欲之欲,也欲也,故曰世有寡欲,而无无欲。心就是欲的容器,心愈大,愈易稀释,稀释了,便寡欲了。寡欲之境,已然仙界。钓雨耕烟,灌花酿酒,拾石雨花,寻诗扫叶,皆古人之仙界。
苏东坡细数人生赏心十六事:清溪浅水行舟,微雨竹窗夜话,暑至临溪濯足,雨后登楼看山,柳荫堤畔闲行,花坞樽前微笑,隔江山寺闻钟,月下东邻吹箫,晨兴半柱茗香,午倦一方藤枕,开瓮勿逢陶谢,接客不着衣冠,乞得名花盛开,飞来家禽自语,客至汲泉烹茶,抚琴听者知音。陈继儒《太平清话》罗列逸趣廿三项:“焚香、试茶、洗砚、鼓琴、校书、候月、听雨、浇花、高卧、勘方、经行、负暄、钓鱼、对画、漱泉、支杖、礼佛、尝酒、晏坐、看山、临帖、刻竹、喂鹤。”后人宽展至四十项,曰人生乐事:“高卧、静坐、尝酒、试茶、阅书、临帖、对画、诵经、咏歌、鼓琴、焚香、莳花、候月、听雨、望云、瞻星、负暄、赏雪、看鸟、观鱼、漱泉、濯足、倚竹、抚松、远眺、俯瞰、散步、荡舟、游山、玩水、访古、寻幽、消寒、避暑、随缘、忘愁、慰亲、习业、为善、布施。”林语堂向洋人介绍国人日常娱乐时,将其通俗化解释:“极度的闲暇,中国人还有什么事情未曾干过呢?他们会嚼蟹,啜茗,尝醇泉,哼京调,放风筝,踢毽子,斗鸡,斗草,斗竹织,搓麻将,猜谜语,浇花,种蔬菜,接果枝,下棋,养鸟,煨人参,沐浴,午睡,玩嬉小孩,饱餐,猜拳,变戏法,看戏,打锣鼓,吹笛,讲狐狸精,练书法,咀嚼鸭肫肝,捏胡桃,放鹰,喂鸽子,拈香,游庙,爬山,看赛船,斗牛,服春药,抽鸦片,街头闲荡,聚观飞机,评论政治,读佛经,练深呼吸,习静坐,相面,嗑西瓜子,赌月饼,赛灯,焚香,吃馄饨,射文虎,装盆景,送寿礼,磕头作揖,生儿子,睡觉。”闲境,乃半仙之界。
一念花怒开,一念花落寞,英国诗人蓝德说:“我和谁都不争,和谁争我都不屑。”这便是看开了。花谢芳不败,心静人自在,电影《肖申克的救赎》中有句精彩台词:“让你难过的事情,有一天,你一定会笑着说出来。”这也是看开了。
自由写作
“这个世界自始至终只有两种人:一种是像我这样的人,一种是不像我这样的人”(王小波语),世间之写作何尝不如此:一种是自由写作,一种是功利写作。无事此静坐,有情且赋诗,写作一旦不为稻粱之谋,脱身于功利,蝉蜕于任务,便会进入另一重界。自由王国,随心所欲,“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,但我已飞过”,心得也罢,感慨也罢,长也罢,短也罢,或述而不作,随风而逝,或作而不述,心动幡动,虽力有未逮,不遑打理,不亦快哉。郑板桥的诗文追求,便是要说便说,随意写来,不过一骚坛词客尔,何与社稷民生之计,“有些好处,大家看看;如无好处,糊窗糊壁,覆瓶覆盎而已”。但多数人不这么认为。
张爱玲说:“一般的说来乡村小电工,活过半辈子的人,大都有一点真切的生活经验,一点独到的见解。他们从来没想到把它写下来,事过境迁,就此湮没了。”此为提醒,写作终是有心人的事,不记录,无所谓,故友飘零尽,余等亦轻尘,记录下来,不为自己,却为后人,为后人中的偶遇者。文生于情,情生于文,一如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,《浮生六记》记录的虽是个人情感,何以引得众多共鸣?应物生情,循之以理,制之以性,俗情中见奇趣,奇趣中见卓识,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”,《牡丹亭》里的这句唱词,道出了人的一个关键需求。卡夫卡“写作是一种祈祷的形式”之说,则道出了人的另一项普遍需求。情感与祈祷之外,随便什么记录,有聊无聊间,至少具有一手的史料价值,至少为后生研究者提供了某条线索,比如《红楼梦》里的一个菜谱,《金瓶梅》里的一句俚语等等。
更有将写作成为自我强迫者,《资治通鉴》说:“作之不止,乃成君子。”金圣叹说:“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,从吾所好,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。”张謇说:“天之生人也,与草木无异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,与草木同生,即不与草木同腐。”熊十力说:“著书是不得已。如蚕吐丝,如蜂酿蜜,非有所为而为之也。”文人争名,商人争利,魏象枢的反向思维是:“好名是学者病,是不学者药。”文章经世,为民呼号,文人的立言情结,乃自我强迫症状的始因。
写作中的乐趣,不足以为外人道。一文就,自得其所,一诗毕,摇头晃脑。著书亦属有福之人,龚炜《巢林笔谈》载:“日长无所事,俯首温经,夜热不能寝,乘凉背史。因思古人经史之学,原期实用,不揣固陋,欲经以经,纬以史,作《裨政》一编。构思月余,方握管,不觉气渐升,知旧疾又将发矣,遂辍去。乃知穷愁著书,亦终属有福人。”
君子谋道不谋食,关于非功利性写作,卢梭说:“为面包而写作,不久就会窒息我的天才,毁灭我的才华;我的才华不在我的笔下,而在我的心里……任何伟大的东西都不会从一支唯利是图的笔下产生出来,需要和贪欲也许会使我写得快点,却不能使我写得好些。”林风眠说:“我相信,凡是诚心学艺术的人,都是人间最深情,最易感,最有清晰的头脑的人;艺术家没有利己的私见,只有利他的同情心,艺术家无所谓利禄心,只有为人类求和平的责任心!”此话大矣,利禄心与责任心,看似一对矛盾,实则也有大致相匹时。米兰·昆德拉说:“真正的作家永远是一匹害群之马。”索尔仁尼琴说:“对一个国家来说,拥有一个讲真话的作家,就等于有了另外一个政府。”这样的写作,既塑造人格,又传承文明,已非文人之笔,乃史家之笔,思想家之笔也。
自由写作,功利写作,立足点不同,收效点如何,首要看其是否真诚。
权作编后语
截句
1
今中午,和诗人吴教授吃小浊酒儿
吴教授说: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、相由心生
是非常有道理的,一个人,若长期不读书
越老,面目就会越老于世故、庸俗不堪
2
诗人吴教授说:嵇康《养生论》有言
养生有五难,名利不灭,为一难
喜怒不除,为二难;声色不去,为三难
滋味不绝,为四难;神虑转发,为五难
正如老子所说,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
可以长久。名利欲望伤元气,声色犬马乃伐性之斧
可谓多念神散,多思神怠,多欲损志
故应节制
还是东坡一言以蔽之,养生难在去欲
——张小放


作者:admin | 分类:全部文章 | 浏览:82 2019 01 16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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